在成都郊区,有一座只属于“脱轨”少年们的乌托邦
这是好奇的创始人池晓在第一届毕业典礼上送给学生的寄语,好奇和真诚也成了这所学校的立校之本。
好奇的学生有一个习惯,就是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喜欢找池晓聊聊。在跟学生采访的过程中,总是时不时能看到池晓的沙雕照片做成的表情包,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
好奇学习社区创办人,池晓
学生镜头里的校长池晓,出行时靠在学生肩膀上睡着了
池晓是 90 后,来自甘肃,中学读的是本地应试成绩最好的名校,一度也是街坊四邻口中那个 “别人家的孩子”。但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应试教育有着很大的不满,这让他不屑于去做一个应试体制下的 “好学生”。他是一个擅长自学的人,也有着很多爱好,喜欢足球,就去给足球杂志甚至国际足联写信;喜欢摇滚乐,就去学乐器,尝试写歌;喜欢打游戏,一度考虑过职业电竞选手的选择,但他最终选择试图开拓非应试的教育路径。
“我上学时只知道应试教育不好,但高考依旧是遮天蔽日的那个唯一的通路。直到后来我通过我的一些同学和朋友,看到了其他很多种可能性,我才知道可以选。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创造一种学校的可能性。马克·吐温说,‘不要让上学影响你的学习’,我要做的就是让这句俏皮话在这个校园里失去效用。” 池晓就是怀着这样教育上的理想主义情怀创办了好奇学习社区。
在和池晓的交谈中,我发现我们都有着相似的学生时代,不怎么费力地考上重点中学,却在一种盲目的精英主义的氛围中时刻感到匮乏和麻木,甚至努力去成为一个在跑道上逆行的 “坏学生”。“一切都可以等高考后再说”,我依旧记得刚进入高三时老师反复说起的这句话,后面总是跟着几个让我至今记忆深刻的例子:一个爱好日剧的女生高三一整年没有看过一部日剧,考上了xx大学,然后在家报复性连续看了一周日剧没有间断;一个爱打篮球的男生一年没有碰过篮球,考上了xx大学,在高考完的那个下午哭着打了一整晚的篮球……然而,还有很多事情是禁不起等待的。
“这些年,我遇到很多很多的成年人,他们中有一些人会让我特别心疼。他们从来都没思考过自己理想的人生应该怎样去过,也失去了这部分的渴望。我常常在想,如果他们在青少年时代就能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并且开始为之努力,他们现在的思想和生活一定会很不一样。” 池晓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我就希望你们现在在好奇学习社区,有机会做到一件事情,就是在你十几岁的年纪,你就可以去思考,什么是你真正想过的生活?你到底想要追求些什么样的事情?你愿意为这个事情付出多少,去怎么样努力?……我想给大家创造一个环境,去尽可能地做一些被允许的好事。你可以把被压抑的那些渴望全都释放出来。我不希望你们任何正当的渴望是被压抑的。你喜欢写作、或是电影,或是音乐,或是体育,或是电子竞技,或是嘻哈音乐,你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喜欢。你可以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去成为一个好学生。”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池晓写道:“在好奇学习社区做一个好学生,不丢人。”
在这7天里,我也像学生们一样尝试跟池晓聊天。他非常习惯于去打破惯有的思维方式,在反问中不断逼你去直视复杂背后的真相。我们聊到新式教育,他反问:“我所做的只是尊重学生而已,难道尊重学生不是正常教育就应该做的事情吗?” 我们又聊到 “内卷”,池晓说:“我非常讨厌内卷这个词,人们现在只是在用这个词逃避思考。” 不一会又听到他在教训一个学生:“懒不是理由,懒都是有原因的,你要去好好思考一下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惰性,然后去解决它。”
这些池晓带出来的学生虽然把好奇称作是一个 “乌托邦”,但他们并非习惯空想的理想家,也许反而比同龄人更早认识到现实的复杂和残酷。
3. 诚实地,直面复杂
在我采访的过程中,学生 C 谈到好奇对她的影响非常大,“就像哈利波特发现了霍格沃茨”,甚至准备在成年之后把 “curionesty” 纹在身上。
但在诚实地面对自己之后,所有学生依旧要面对社会的压力。相比普通公立学校的课程设置,好奇的课程会涉及更多社会现实层面的问题,帮助他们在学校里充分挖掘自己的职业兴趣,自主选择将来要走的道路。这种 honesty 随之而来的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的压力,以及自我与现实对撞后的迷茫。
这种迷茫我很熟悉,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我几乎每天都在面对这种迷茫。好奇这样的新式学校让这种成人后必须要面对的复杂选择大大地提前了。这些十几岁的学生从高考这个每年承载着几千万考生未来的这个坚不可摧的轨道上脱离了,他们不必去那个独木桥上和其他同龄人竞争一个入学资格,但却要面对一个充满了可能性、也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未来。
这些好奇的学生不参加高考,好奇的毕业证书和成绩也不受到国内官方机构的认可。有志于出国深造的学生,需要自己通过学科竞赛、实习经历等方式来进行自我证明,也有一部分学生选择直接进入一个职业身份,开设工作室、当职业电竞选手或专职 up 主等。
好奇学习社区期末作文考试,写作主题是 “爱,是什么?”,我拍下了其中一个学生关于 “爱” 的答卷。这个学生来自成都最好的两所中学之一,因为爱好画画,他认为学校紧张的课程安排有碍于他在创作上的进步,b站粉丝的增长也在上学期间停滞了,目前选择退学在 B 站做专职 up 主。
这种迷茫往往在好奇学生毕业时达到巅峰。在好奇的七天,我不止一次看到今年毕业的学生 B 躲在角落里哭泣。她是好奇唯一一个在上学期间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作品的学生,正在准备申请美国大学的哲学系。她跟我聊到语言考试的担忧,虽然目前雅思成绩基本能达到 8 分左右,但她说自己总是考不好口语和作文。“我没办法说谎,在考试时也是。” B 说,她在好奇已经养成了只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的习惯,这让她担心自己没法适应这种不能自由表达的语言考试,以及那个充斥着虚伪和变数的外部世界。
“好奇交予我的,让我再也无法接受我自己去做那些我既不热爱对我也无意义的事情,我却仍然不知道如何鼓起勇气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
我在决定上大学前曾和一个老师聊过,他建议我去上大学,并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他在当哲学教授时常常收到一些人寄来的书,也就是所谓的民哲,很多书他并没有看就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建议我去上大学,因为没有经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或许面临的就是和那些被扔掉书的人一样的遭遇,在这一点上,我赞同他的观点。但我仍然愿意选择成为被扔掉书的这些人。我想这就是我找到的我的所有问题的出路,我愿意成为那些人,因为他们在我心里代表了一种人,那些为着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别的而努力的人。
……
我无法再藏身于这样一个乌托邦中,我现在必须走向日光下接受这个社会的种种评价,而我并不知道我能否真正保守我的心。”
学生 B 在今年的毕业演讲中这样写道。
而她的父亲似乎比十八岁的她,对未来更有自信。他在致辞中说道:“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在这里孩子是被爱的,是获得支持的。很明显,当孩子感受到被爱的时候,也正是她决心去爱以及学习如何去爱的时候。我们相信,关于个体生命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她已经有所领悟。”
4. 好奇背后的大人们
在我采访的过程中,不管是接触到的老师还是学生家长,这些学生背后的大人似乎都对这种非应试的教育形式更有信心。好奇的学生中也不乏因为家长反对应试教育,主动和学生提出离开公立学校的例子。
学生 D 是好奇这一届学生中最不像 “问题学生” 的孩子,她做事认真,极具责任心,成绩优异。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来好奇的 4 个学期中,她拿了两个学期的奖学金(好奇每学期会设置一万多元的奖学金,用来奖励表现最优秀的学生)。我问她,“你在传统学校应该也是好学生吧?” “我就是啊!” 学生 D 无奈地回答。D 告诉我,她来到好奇主要是因为母亲。D 的母亲在有了她之后,一直关注教育领域,包括像好奇这样越来越多的新式教育机构,也会一直和 D 沟通教育问题。在 D 上中学的时候,母亲观察到她好像越来越沉闷和不开心,于是开始认真和她商量离开学校的事情。而她原来所在中学的校长同样是不太认同传统教育的人,和她母亲聊过后,就同意了她退学。学生 D 后来说道,她也认为在好奇这类机构所得的收获比传统学校更大,“因为一个人在社会上生存需要的不止是书本知识,还有很多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得到生活经验。这也是传统学校给不到的。”
虽然好奇的学生大多是被迫休学后才来到这里的,但他们的家长大多在教育理念上也更认同 “成绩不能决定一切” 这个相对开放的想法,这些家长中不乏在自身就在教育行业工作的专业人士。
那个上文说到想在身上文 “curionesty” 的学生 C 的家长,是某大学的儿童心理学教授,她十分担忧目前中国儿童的心理状况和思维固化情况。
“学生没有想象力,不会思考,这是亡国灭种的事”,她和我郑重说道。
学生 C 是我在好奇这段时间交流最多的学生,每当聊起戏剧和音乐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同时还在本学期的戏剧表演中饰演两个主角之一,贡献了一段令我震撼的独白表演。然而,她在公立学校上学时也曾有过严重的抑郁和自闭阶段,手臂上的自残痕迹触目惊心,休学一段时间后来到了好奇,她说她很喜欢这里。
好奇学生在排练这个学期的戏剧表演。每学期末的戏剧演出是好奇学习社区的传统,剧本、服装、道具、化妆、灯光、音乐、海报设计、公共平台宣发全部由学生独立完成。
好奇学习社区的老师们也都分享着类似的教育理念。
在好奇教授数学课的靳老师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一位老师,也是学生们唯一不会直呼大名的老师。 我在好奇学习社区旁观他们的数学考试时,发现这里学生的分差非常大,既有一两个满分或接近满分的,也有彻底放弃数学交白卷拿零分的。因为考试是一对一进行,我惊讶于这位看上去很传统的老师竟然没有干预学生交白卷。但靳老师只是跟我说,“拿零分也挺好的,在好奇没有惩罚,最重要的是真实。规则摆在那里,就看你怎么选择。如果放弃数学也完全没问题,就要承担后果。当下如果选择不学数学也没问题的,什么时候想学了再学就好,人总要有这些体验的。只要是真实、真诚地表达自己就好。”
我跟靳老师聊起来后才知道,他和学生 D 的母亲一样,也是在有了女儿之后才开始关注教育问题。靳老师的女儿生于 87 年,他从女儿上学时起就不满意学校的教育体制,后来干脆从计算机行业转行做起了数学老师,上面说的那番话,他也一直这样教导自己的女儿。现在女儿在美国工作,他自己也在自学英语,还准备在明年开一个把家庭教育游戏化的直播。
在这些大人的保驾护航下,这些家境相对优渥的少年们得以对高考说 “不”,即使他们年轻的人生曾经在一段时间内小幅度地 “失控”,但还有像这样由很多大人的理想和努力建成的乌托邦得以接住他们的人生,带领这些即将成年的孩子们走向他们想要的未来。
5. 结语
要说好奇的学生和其他公立学校的中学生最显眼的区别,大概是他们黝黑的肤色。
这要拜学校每周雷打不动 6 小时的户外运动课程所赐。他们比我记忆中的中学生更加擅长和阳光相处,连期末考试的主要考场也设置在公园里,所有学生需要一边定向越野,寻找到目标科目的测试地点,一边在露天的环境下完成对应科目的笔试、口试或体能考试。
好奇的期末考试周被命名为 “迪试尼乐园”,是以游戏打怪的方式设计的考试情景。每个学生初始有三个血条,挂一科则掉一格血,血条全掉光则会失去一些特权。图为定向越野+科目考试中的其中一个笔试考点。学生需不借助任何电子工具,仅靠一张纸质地图寻找到分散在公园里的数学、英语、经济学、法律、逻辑、篮球等考点后进行单独考试。
飞盘赛场上,一个学生跟我展示她被晒黑的胳膊和腿部的色差
飞盘比赛时,他们更是时不知疲倦地在偌大的球场上奔跑,直到天空突然下起暴雨,草地变成小水塘,他们奔跑的脚步也不曾停歇。在尽情的嬉闹中,突降的大雨反而更增加了游戏的乐趣,地面湿滑,赛场上一次次滑倒后便是哭着也要跟同伴玩到一起去。
因此,几乎所有好奇的学生都有着健康的身型和被阳光亲吻过的小麦肤色,你几乎可以准确根据一个学生的肤色来判断她来好奇的时间长短。
和他们一起生活了7天后,连我也肉眼可见地变黑了不少,一直跟着他们跑,体力也濒临透支。而这些学生却在期末一周紧锣密鼓的考试、辩论赛、飞盘比赛、戏剧节、公开课、颁奖典礼后,第二天又紧接着奔赴青海湖,用了 4 天的时间完成了青海湖环湖骑行。
好奇学习社区的同学们在青海湖的合影
除此之外,他们每个学期还会有一次长达一周的野营,地点通常选在海拔 4000 米以上的雪山。有一年,两个好奇的老师就在野营的山谷里举行了他们的婚礼,好奇的学生不仅是他们的见证人,还模拟婚庆公司,为他们承包了整个婚礼的流程设计、道具、摄影和化妆。
高原上的婚礼,学生 D 正在主持
好奇的教室从来不拘泥在一个房间里。有一年,他们干脆用一学期的时间去游学,走遍了四川省的 21 个地级市,参观了 60 多个博物馆,总行程 5770 公里。这个学期被他们叫做 “川越计划”,后来,他们还做过很多很多这样 “出格” 的学习计划。
从好奇回家后,我问我的父母,时间倒退十年,他们是否愿意送我去加入这样的学习社区?我妈妈想也没想就否决了,我爸在问了句费用后,也很快就否决了。就像我们在青春期的无数次失败的沟通一样,在对话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戛然而止,这其中固然有客观经济因素的制约,但 “漠然” 依旧我们之间横亘的最大屏障。而每当我回想我在大学之前的青春期,除了被压抑的痛苦,日日在复制粘贴般的生活轨迹里等待高考审判的到来,以及和父母无尽的冷战和争吵,只有一次全情投入的戏剧节可以让我反复回忆。这也让我在看到好奇的学生们排练戏剧时,七天里第一次没有燃起我那无处发泄、早已过期的妒火。因为经历过,我才终于在他们身上找到了对于青春纯粹的怀念和感动。
这些少年终究是幸运的,但我希望能有更多少年像他们一样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如果选择不了人生,但在高考这遮天蔽日的压力下,给青少年多一个选择,总是会多一份希望,不是吗。
别轻易对一个孩子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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