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纽约：中年人的爱情是看不见的，只藏在生活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番茄（法律出身的文艺中年。工作10年+后，跑去美国法学院当学生，旅途偶遇人生伴侣，定居纽约哈德逊河谷），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说起纽约，总是很容易想到“纽约客”。其实如果你住到纽约就知道，只有那些住在纽约 City 尤其是曼哈顿的人才会被称呼或自诩“纽约客”，其他城外的人就没有这个标签了，就像法国人认为巴黎城内才是“本省”，巴黎城外的地区则统称为“外省”一样。
几年前，纽约摄影师 Brandon Stanton 创办了一个摄影项目“Humans of New York”，通过曼哈顿街头人像摄影，收集了很多普通尤其是底层纽约客在纽约城里追寻美国梦的故事，引起很大反响。最近我在读一本书“Goodbye to All That:Writers on Loving and Leaving New York”，是一本曾经生活在曼哈顿的作家关于纽约 City 的回忆录，回忆的往事都是发生在纽约城里的大街小巷，足以打动人心，主人公便是传说中的“纽约客”。既然称为“客”，也许就注定了他们是“过客”的宿命。
可还有一些人，他们散居在曼哈顿城外方圆一两百公里，一片出了 Bronx 就被称为纽约上州的地方，甚至可能一个城镇都抵不上曼哈顿一栋大楼的常住人口，他们也被称呼为“纽约人”，却不是“纽约客”。既然不是“客”，便也意味着别于那些“客”的匆匆而过。他们安于一隅，在与曼哈顿近在咫尺又远离繁华的纽约乡村，过着平淡却也有故事的生活，是寻常人的平凡故事。
今天的故事是《中年人的爱情是看不见的，只藏在生活里》：
我住的小镇在哈德逊河谷中部，没几个中国人，记得我刚搬到这里不久，在图书馆看书时偶遇中国人 Wendy 姐时，双方都激动地忍不住相互拥抱。
Wendy 姐是杭州人，当年只身一人嫁到美国就来了这个小镇。一转眼，20 年过去，她说自己已经扎根哈德逊河谷，爱上这片乡土的山山水水，每天开车上下班都像走在画卷里。为人热心开朗的她，怕我刚来这里没有朋友感到寂寞，常常约我去她家串门，总是做一桌地道的杭州菜，慰藉我的中国胃，还常常和我讲述在这里生活的中国人的故事。我享受来自中国的家常味道，更喜欢看听她讲自己和别人的故事。
22 年前，她现在的美国先生去深圳出差，返回美国之前被朋友领着参观明斯克航空母舰博物馆，在那里与 Wendy 姐偶遇，当场对她一见钟情，并在同行朋友的鼓励下大胆上前问她要电话。
当时 Wendy 姐离异单身，一个人在深圳打拼，才和事业有成但花心的香港富商男友分手，处于感情疗愈期。在朋友的撺掇下给了对方电话，那时候她完全不会说英文，纯粹出于好奇和好玩，没想过对方会当真联络，更想不到日后会嫁给这个大胡子美国人。这位大胡子先生回美国后不仅天天越洋电话轰炸，还几次专程飞到中国，对 Wendy 姐穷追不舍，终于把她感动。
相比走进第一段婚姻里的年少懵懂，上一段感情里的纠结不安，在这个美国人身上，她找到了一份真诚、踏实和安全感。尽管英文大字不识，和对方沟通常常还需要电子英文词典，已经 38 岁的她还是鼓起勇气，在忐忑中怀着对异国生活的憧憬，以未婚妻签证来到美国。
▲ 年轻时的 Wendy 和大胡子先生
住到哈德逊河谷的小镇上来，她才知道相比以前住在杭州、深圳大都市的热闹，自己从此要安家在纽约大都会旁边安静的河谷里。无亲无故、不会语言的孤单，因身份尚未办下来不能找工作，甚至不能考驾照而无法开车便在这个没有公共交通工具的乡下寸步难行，这些种种都让她无比思念中国。
恋爱时的甜蜜，也无法阻挡在进入婚姻的现实后让她几度审视自己的选择。年过不惑但一直单身的大胡子先生，虽然有份不错的工作，可是婚前一个人蜗居在出租房里，不说家徒四壁，也是过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单身汉日子，据说以前日常生活全靠对付。Wendy 姐说刚来时，她的生活就是天天收拾房间，等先生回家，她家公寓的地板都被拖得发亮。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国际长途电话费昂贵也无法常常和国内亲友联系，生活单调苦闷，特别是因为语言和先生沟通不利，加上生活习惯的差异，她说某一刻自己就想撂挑子走人。每一段婚姻在开始时都有它的挑战，没有哪一段走进幸福的婚姻是随随便便成功的。
所幸不久她拿到身份，申请并考取了驾照，并认真利用小镇图书馆给移民免费开放的英语学习机会，硬是从 ABC 学到日常基本对话交流无障碍。一旦克服了语言障碍后，生性开朗的 Wendy 姐仿佛如鱼得水，结交了很多美国朋友，也在和美国人的大量交流中，英文水平突飞猛进。当年像她一样先后在图书馆参加 ESL（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项目学习的几个中国人里，就她英文表达最流畅。
结婚三年后，大胡子先生终于下决心买房，这对于曾经崇尚自由、不屑买房安居的他来说，是这段中国婚姻带来的最大的改变。他和 Wendy 姐说：“以前从没想过要结婚，遇到了你，才想要安家“。
第四年，Wendy 姐离异前判给前夫抚养的女儿提出想来和妈妈团聚。女儿到来后住了下来并喜欢上这里，想要留下。大胡子先生二话没说，表示同意。不仅及时办理了合法领养手续，并从此视其为己出，一直和 Wendy 姐一起供养孩子到上大学。之前从未有过婚姻家庭的他甚至也没有要求 Wendy 姐再要属于自己血脉的孩子。
▲ 近照
多年后，当 Wendy 姐当上外婆时，说起大胡子先生对自己女儿的照顾充满了感激，也多少有点遗憾，笑说以他俩的颜值，生下来的混血宝宝一定漂亮可爱。其实如果当时大胡子先生坚持要自己的孩子，她也会同意。只是她出于对自己女儿的私心、生活压力的顾虑和未来不确定性的不安，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对方也表示了尊重。
有一种爱，无关于血浓于水，只关乎为你心甘情愿。在大胡子先生身上，我看到了爱屋及乌最好的诠释。
自从女儿来后，Wendy 姐也更加尽心尽力地为生活打拼。她说，尽管先生对供养自己的女儿毫无怨言，可是自己作为孩子的母亲，更应该责无旁贷。因为没有文凭，语言能力也有限，Wendy 姐开始只能从事一些体力劳动的工作。
在来美国前，她在国内已经做到一家大型餐厅的经理，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当年一起工作的国内前同事，很多都纷纷通过持股享受到事业成就后的财富增加。而她却从家政工、博物馆清洁工做起，当过餐厅服务员、摆过摊、护理过病人，最辛苦时，在餐厅工作同时还去两户美国人家里做钟点工打扫卫生，每天都为生活奔波劳累。
后来，附近一家疗养院招正式工，待遇福利都不错，那时最多只有初中英文水平的她硬是靠着强记大量医学药物名词，一次性通过了考试，获得了护士助理职位，工作至今。
女儿来的第三年时，在一次体检中，Wendy 姐的肾上发现肿瘤，医生怀疑是癌症。之后大胡子先生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她就抹眼泪。Wendy 姐倒是镇定，还半开玩笑地说：“我这还没怎么样了，可不想被你哭死”。大胡子先生从此再也没在她面前流泪，每天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叫着“Honey，Honey”。
他四处打听医生，最后在曼哈顿城里找到全纽约最好的专科医生，带着厚厚的一摞病例每次开车五个小时往返城里，反复和医生商量治疗方案。医生很快为 Wendy 姐安排了手术。万幸肿瘤是良性，出院时大胡子先生终于忍不住哭了，感激命运把健康的太太还给自己。
那段康复日子里，大胡子先生无微不至的关心，让 Wendy 姐至今提起来都充满感激，她说也是这件事情，坚定了自己要和这个美国人过一辈子。你对我不离不弃，我愿许你一生一世。
十几年过去，经过两夫妻的齐心打拼，家里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女儿读完大学也找到如意郎君，她也在前年升级为外婆。她叨叨着等再辛苦两年还完房贷，就可以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而去年因为疫情，在疫苗研发公司工作的大胡子先生，巨大的工作压力下身心俱惫，萌生辞职念头。因为先生收入是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提前退休也影响日后领取的退休金金额，疫情下求职不易，家里房贷尚未还清，Wendy 姐心里充满担忧。可是考虑再三，她还是支持了先生的决定。
她说，看着年过花甲的先生每天大强度工作还要受到上司刁难，她也心疼。以两个人的积蓄还房贷还能勉强支持一段时间。最不济就把现在住的大房子出租，夫妻俩去租公寓也足够还款。自己工资待遇不高但福利够好，在先生找到下一份工作前，能享受自己名下的医保。
只要身体健康并有风险保障，其他都不是大问题。尽管大胡子先生辞职后她依然担忧，但从没有在对方面前表示出来，只是偶尔在和我聊天时面露难色。夫妻之间，彼此尊重，相互体谅，是一段幸福婚姻的基石。
因为父母的先后离世，Wendy 姐回国次数也减少，但对故乡的思念从未减少。为解她思乡之苦，大胡子先生发挥自己强大的动手能力，亲手开挖，在房前为太太造了一个号称迷你小西湖，把他们家打造成背山面水、绿草茵茵的小公园模样。
回想起刚来小镇和先生租住在单身公寓里的一无所有，Wendy 姐说：“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过上现在这样平静知足的生活”。二十年来，两个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从当初语言不通到现在相互一个眼神也能明白，彼此扶持，一起为生活努力走到现在，有很多不为人道的辛苦，她说的最多的是感恩，感激这份越洋情缘没有辜负她的信任，言词之间的幸福感掷地有声。虽如今也年近六十，可特别爱笑的她看上去依然光彩照人。原来幸福是女人最好的驻颜术。
如果幸福会迟到，那么未必会缺席，如果说需要好运气，爱笑的人运气也许不会太差，但也都需要耐心等待和努力经营。都说“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我信。
▲ 年轻时的爱莲和先生
在 Wendy 姐家的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她的好朋友爱莲姐。
爱莲姐是广东人，四十年前来美国留学，毕业后留下为生活打拼。一眨眼，白驹过隙，岁月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完全还是一副中年人的面孔甚至青年人的身板。第一次见面，我就被她的热情和风趣打动。后来她请我去家里做客吃粤式萝卜糕，我不仅品尝到正宗广东大厨的手艺，也在她安在“树林”里的家里，听到了一个和命运抗争的爱情故事。
走进爱莲姐的家，推开门就是一个景观餐厅，连着景观厨房，隔壁是景观健身房，楼上则是她的景观画室兼工作室，整个房子恰到好处地把各种景观揽入怀中，学艺术的人果然把艺术也揉进生活里。已年过花甲的她，不仅有年轻活力的不老容颜，还做得一手好粤菜，画得一手好画，最擅长的居然是我最爱的蓝莲花，料理得一手好园艺，把菜园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打得一手好乒乓球，这次我竟然亲眼见识到她能一秒钟劈叉！在有的人身上，年龄只是一个数字，不是限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对生命的热爱。
当年爱莲姐来美国的艺术学院求学时，和比自己小六岁现在的美国先生是同学，在校期间对方对她心生爱慕。因自己已有男友，她委婉拒绝了这位高大英俊的美国帅小伙，声明只能做朋友。
毕业后，爱莲姐和国内的男友结婚，并把他申请到美国来，她的这位美国同学只能默默退出她的生活，不再打扰，只在心里挂念。因他的母亲认识并喜欢爱莲姐，一直和爱莲姐有联系，他就偶尔从母亲那里打听对方的消息，就这样远远看着对方生活了五年。
因前夫不适应美国生活而频繁回国，双方聚少离多，爱莲姐的这段婚姻在双方和平分手中结束。美国同学再次展开热烈追求。笑称自己是已经结过婚是“二锅头”的爱莲姐被对方一直惦记着自己始终单身未婚的执着和诚意深深打动，在自己 36 岁那年嫁给了这位比自己小六岁的男人，成就了一段爱情佳话。想起那句话，“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真的爱，是为了成全，不是一个人的占有，因为真正的幸福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
婚后爱莲姐放弃了大公司的高管工作，降级做压力小很多的设计师，并搬到接近先生工作的地方。当时在纽约州文物局工作的先生收入并不高，两个人的日子不富裕却因相爱满足。在母亲房子的旁边，先生一砖一瓦一手建起自己的房子。爱莲姐在搭手帮忙时不幸流产。直到四十二岁那年，两人终于迎来爱情的结晶，从此有爱人孩子相伴，住在自己建造的爱巢里，生活美满不过如此。
▲ 一家三口
谁知在儿子十岁那年，先生竟然查出患有遗传性重肌肉萎缩症。其实嫁给对方时，爱莲姐就知道他们家男人有这样的家族病史，据说家族里没有一个男人活过 50 岁。但两个人都以为年轻时天天泡健身房、身体健硕练习健美、冬天滑雪、夏天登山还是摩托赛车高手的先生会逃过这一劫，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命运的魔咒。
面对从天而降的不幸，生性乐观的爱莲姐没有抱怨。她减少工作量，以便有更多时间可以照顾家庭和陪伴先生。直到去年疫情后，她得以在家工作，对她来说，免去了奔波有更多时间照顾先生。年近六十的先生，奇迹般地打破了那个活不过 50 岁的魔咒，对妻子满是深爱和感激。他和我们笑说：“现在自己活着的每天都是赚来的”。
我问爱莲姐多年婚姻里对方有没有特别让她感动的事。她说，结婚近三十年来，每天晚上，先生永远伸着一只胳膊等着她枕着入睡。特别是在他病倒后，每天早上都舍不得爱莲姐离开去做早餐，就像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爱莲姐也用照顾孩子般的耐心和他打趣才能走开。我记得在他们家的景观健身房里，有一张专业的按摩床。那是爱莲姐为了帮助丈夫缓解病痛，自学中医按摩后，每天给他做理疗用的。
就在今年六月，先生再次因肌肉萎缩症并发症影响到心脏功能入院，经过三周折腾，转了两家医院，做了三台手术，最后去到波士顿由哈佛医学院毕业也是全美顶尖的心脏科医生主刀，终于又闯过了一次鬼门关。爱莲姐笑说：“感谢阎王爷不喜欢他送还给我”。
命运用魔咒把这个男人狠狠圈住，而爱莲姐紧紧拽着那根月老牵在他俩之间的红绳，用自己的意志和深深的爱留住对方。尽管她已经倾尽全力无怨无悔地照顾先生十几年，但看着先生饱受病痛折磨却一直为了活下来陪伴她而抗争的努力样子，总是说自己做得还不够，她知道都是为了她，先生才要拼尽全力活下去，是这份信念让他一次又一次闯过鬼门关，突破生命的极限。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抗争能持续多久，只想珍惜彼此相守的每一天。
▲ 夫妻俩带婆婆游长城
爱莲姐家的房子旁有个过道，去到她婆婆的小屋。自从公公因同样疾病去世后，守寡的婆婆一直和独生儿子生活在一起。儿子结婚后，她就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儿子发病后，老太太身体也不那么硬朗了，爱莲姐便也一起照顾。
如今老太太八十多岁，生活能自理，但因老年疾病常常要去医院。爱莲姐不上班的日常就是带着先生和婆婆奔波医院做检查和治疗。我不知道一个女人需要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十几年如一日悉心照顾两个病人。
在爱莲姐身上，我看到一份深爱下的勇气和责任，看到一个中国太太的坚韧和担当，更看到了一个生活斗士对生活的热爱。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为爱莲姐的英雄主义而感到钦佩。谢谢和这样生命力旺盛的人做朋友，无惧岁月和命运，做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那就是我最好的人生榜样。
▲ 近照
有人说：“中年人的爱情是看不见的，只藏在生活里”。我清晰记得有次聚会上，在 Wendy 姐家同时看到这两对在中年时才相遇，一路携手走来步入晚年的跨国夫妻，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爱意，我知道，那都是因为爱情。
那晚月亮很圆，一点点爬上枝头，就像生活把那些幸福的美味一点点送给你。对于这样远嫁重洋的中国媳妇来说，有幸在人生的转弯处遇到知心爱人，但也和每对普通夫妻一样经历生活给予的各种滋味，不只是甜美。
婚姻的经营不分国界。我喜欢发现和幸福有关的故事，让更多人包括我自己相信幸福的可能。祝福所有追寻幸福生活的人遇见幸福，找到幸福，也奋斗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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