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正资本主义:日本如何面对社会停滞与不公
这其中第一点和第二点与“社会化”的方向有关,第三点则略有不同,它与超越市场(私人)和政府二元论的共同领域有关,也与可持续发展和生态发展等理念密切相关。
首先看第一点,其内容为加强包括教育和就业、住宅等与年轻人和儿童相关的社会保障及公共补助(充分应用遗产税等为财源),充分保证每个人能在人生的最初阶段站在“共同的起跑线”上。
那么为什么说这是“深入资本主义体系核心的社会化”呢?
在近代理念当中,社会由“独立、均等的个人”构成,个人(通过契约)组成社会。近代历史的舞台上产生的“福利国家”也拥有同样的社会观,因此福利国家在本质上以个人在市场经济中自由从事经济活动为前提,并在此基础上(在出现贫富不均等问题时)进行事后修正。
但这种社会观忽略了一个(在某种意义上不言自明的)事实,那就是在现实社会中存在着家庭或家族,个人并不是作为“赤裸的个人”以平等的条件出生的,而是存在于世代间的继承关系当中。
因此如果不以某种形式对世代之间继承的部分进行“社会介入”,或者不对“遗产继承”等私人行为进行某种再分配或社会化,前一世代的个人之间的“不平等”就会原封不动地被下一代继承。
最根本的问题是, 应该将这种现象视作“ 是” 还是视作“非”?这个主题关系到最基本的人类观或社会观,并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其关键在于将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看作是“个人”还是“家庭(或家族)”。
回归个体机会平等:“共同的起跑线”
前者认为应该使个人在出生时尽可能处于平等的环境中,确保“个人的机会平等”,而后者认为父母取得的成果或遗产理所当然应该由子女继承和享受,不应受到侵害或由政府介入。
正如前文确认的,近代理念原本以“个人”为基本的社会单位,所以简单来说比较接近前者。但实际上,继承或由父母到子女的传承却被作为最“私人的”领域保留下来,政府的介入被控制在最小范围(虽有遗产税等制度,但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发生作用)。
从某种意义上看,这种措施的结果就是,现实中的“不平等的延续和积累(或贫困循环)”十分严重,现在已经到了无法再忽视下去的程度。近些年来在日本引发关注的“儿童贫困”问题,以及大学升学率与父母收入相关等事实(孩子所在家庭的收入越高,大学升学率越高)都与此相关。因此我们必须看到,只有在这方面加强政府介入,由政府进行再分配,才能确保机会平等,同时(在保证每个人拥有均等机会的意义上)也有利于活跃社会和经济。
我曾讨论过其中最有趣的一点(广井,2001),每个人在人生的最初阶段站在“共同起跑线”上,这原本是自由主义或资本主义的理念。但在现实中放任市场经济或资本主义发展,便会导致不平等的延续和累积,而无法实现这种平等的起跑线,因此必须采取前面提到的相关政策措施,如对继承进行一定的社会化或加强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等。
这里存在一个本质上的悖论,即为了实现个人机会平等这一资本主义理念,就需要某种意义上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措施。换句话说,保障个人的自由无法靠自由放任实现,而必须积极地依靠社会创造。
世袭:不平等的延续
关于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我还想从具体层面做一些补充。基本的事实情况如图7-2 所示,日本的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在国际上处于极低的水平。
此外,作为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教育对青少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但比较各国的公共教育支出占GDP的比例可以发现,丹麦(7.5%)处于第一名,此外挪威、冰岛等北欧国家也位居前列,而日本只有3.6%,连续五年都在发达国家(OECD成员国)中垫底(OECD成员国平均为5.3%)。
2011年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的国际比较(占GDP比例)
尤其日本的特点是,上小学之前的学前教育和大学等高等教育中个人负担的比例极高,严重损害了机会平等。根据OECD在2011 年的数据,日本学前教育的个人负担比例为55%,而OECD成员国平均为19%;日本高等教育的个人负担的比例为66%,OECD成员国平均为31%(OECD,Education at a Glance 2014)。
回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战败以后在占领军主导下进行的主要改革有“农地改革(即土地的再分配)”和“中学义务教育”,这两项改革其实都具有大力保障人生最初阶段共同起跑线的性质。农地改革也关系到下文将要讨论的“存量资产再分配”(广井,2009a)。
正是这些彻底的改革保障了个人的机会平等,同时也推动了战后日本的经济发展,但同一体系在持续多年的过程中,不平等的延续和“世袭”特征会不断加强,这就是现如今日本社会的情况。日本的社会本身很容易固化,所以应该推出相关政策,强化遗产税,将其用于教育等“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对此后文还会详细论述。
另外,关于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还有一点绝不能忽视的是关于(社会保障等)的“世代间分配”的问题。
请先看下表。这是对社会保障的整体规模和其中老年人相关支出(这里为养老金)规模的国际间比较,从中可以发现以下几个特征。
2011年社会保障支出的国际间比较(占GDP比例)
首先要注意的是,日本的社会保障整体规模在这些国家中属于最小群组,但老年人相关支出(养老金)的规模却是最大的。
将日本与丹麦加以比较,这一点会更加明显。丹麦的社会保障整体规模接近日本的1.5 倍,但日本的老年人相关支出(养老金)却要多于丹麦。除了丹麦,瑞典、芬兰等北欧国家的社会保障整体规模也都远远大于日本,而养老金规模却都没有日本大。反过来说,这说明这些国家对老年人相关之外的社会保障(儿童相关,对年轻人的补贴、就业和住宅等)是极为优厚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从表中也可以看出, 希腊、意大利等南欧国家与日本结构相似,它们的特点也是社会保障的整体规模相对较小,但养老金规模却很大。2010年希腊经济危机的主要背景之一就是养老金问题,大家对此大概仍然记忆犹新。
代际公平:建立基本养老金制度
这样来看,日本的社会保障在代际之间的分配出现了相当严重的倾斜和扭曲,简单来说,就是需要将社会保障从老年人相关转为分配给“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不过这其中还包含着以下更为复杂的因素。
因为说到养老金或者老年人,老年人与老年人也各有不同,我们必须注意这一点。简单来说,在日本目前的养老金制度中,对老年人的给付同时存在着“过剩”和“过小”的现象。
也就是说,老年人中收入较高阶层(因为在职时收入较高,所以相应地)拿着相当高的养老金,但另一方面,全额国民养老金和基础养老金(缴费交满40年)为6.5万日元,但现实中女性的平均领取金额只有4万日元左右,有很多人还要更少。实际上,日本65岁以上女性的“(相对)贫困率”为约两成,单身女性的这个数字则更是高达52%(数据来自2009年的内阁府统计)。
因此,从现状来看,一方面有人领着可以说是过剩的养老金,另一方面真正需要的人却领不到足够的养老金。2012年日本的社会保障总支出为108.6万亿日元,其中养老金多达近一半,为54万亿日元。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在日本现行的养老金制度中,报酬比例占了很大部分(即被称为福利养老金的“二楼”的部分),这一部分制度本身就具有“收入越高以后领到的养老金越多”的性质。而且日本养老保险制度实质上采用的是现收现付方式(老年人领取的养老金来自在职一代缴付的保险),因此是由在职一代负担的。
从基础养老金(保障基本生活)的特点来看,这部分原本应该用税收充当,但却并没有实现(一半源自保险费),于是就产生了上述越是低收入阶层越得不到足够养老金的情况。
从整体来看,无论对“世代内部”来说,还是对“代际之间”来说,日本的养老金制度在某种意义上都是“逆向的”,也就是说反而会加剧贫富差距。
前文对日本和丹麦做了对比,丹麦的养老金制度与日本相反,以“基础养老金”(财源全部来自税收)为主,这部分比较优厚而且平等,而报酬比例部分则十分有限。这样就能在充分保障低收入者权益的同时,又使养老金整体给付规模小于日本,与日本的情况完全相反。
我认为政府养老金的基本作用原本就是为了平等地保障老年人能维持一定水准的生活。因此从大方向上来说,日本应该实施改革,(像丹麦一样)用税收支付充足的基础养老金,缩小报酬比例部分。这样既能在老年人之间实现“世代内部的公平”,又有助于实现他们与年轻一代乃至在职一代的“代际之间的公平”。
具体来说,除了遗产税,还应该加强对(高收入退休者的)报酬比例部分养老金征税,建议今后制定政策,将这部分税收用于“人生较早阶段的社会保障”。通过这样的政策,上述每年超过50万亿日元,而且还在稳步增长的养老金支出中,就可以拿出比如与报酬比例部分相关的两三万亿日元再分配给与年轻人和孩子相关的补贴,这将具有重要意义。
金融资产和土地的再分配:存量不平等更为重要
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决定了今后应该实行“深入体系核心的社会化”。前文讨论了其中的第一个支柱—保障人生的共同起跑线,下面再看我列为第二个支柱的“存量社会保障”或资产(土地、住宅和金融资产等)的再分配。
我在最近的著作中从多个角度讨论过这个问题( 广井,2009b,2011),这里只做简单介绍。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2013年所著的《21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the Twenty-Firt Century)一书的核心内容也与这个问题有很多重叠(Piketty,2014)。这本书在2014年出版后在全球引发热议,成为全球畅销书。
《21世纪资本论》
[美]托马斯·皮凯蒂著,巴曙松译
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版
我在上述拙作《反思社区》中主要讨论了以下问题:在GDP不断迅速扩张和增长的时代,20世纪40年代后半期至60年代左右的资本主义黄金时代,GDP(即流量)增长十分显著,因此土地、金融资产等“存量”的比重相应比较低。但在我们现在面临的经济成熟期或“稳定社会”,流量的增加已经极少,存量的意义相对变大,特别是“不平等”和“分配”就成了社会的重要课题。
日本对不平等的讨论几乎都是关于“收入”(也就是流量)不平等的。但其实“存量”或资产(金融资产、土地和住宅)方面的不平等程度要更为严重,实际上分析基尼系数就能发现,2009年2人以上的普通家庭年收入的基尼系数为0.311,而储蓄的基尼系数却是0.571,住宅和宅基地资产金额的更是高达0.579(数据来自2009年全国消费实际情况调查),与收入不平等相比,金融资产和土地等的不平等要大得多。
存量(资产)是流量(收入)积累的结果,因此上述情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此外这里所说的“积累”也包括从父辈到子辈的代际传承。与前文提到的“继承”一样,对近代资本主义或福利国家来说,“存量”和资产的领域也是“盲点”,处于政府干预的范围外,被保留在私人领域。
实际上,福利国家或社会保障一直都把“流量”再分配作为基本任务。无论是养老金制度,还是医疗和福利服务、失业保险、最低生活保障等都是与“流量”相关的。唯有“公共住宅”属于例外,是关于存量的社会保障,但日本在这方面与欧洲相比还十分落后,公共住宅在住宅全体中所占的比例非常低,而且“小泉改革”以后又进一步压缩了公共住宅(广井,2009b)。
但是在如今这种成熟化乃至稳定社会中,流量的增长已经微乎其微,所以“存量”或资产的分配和再分配成了整个社会的重要课题,必须开始考虑“存量社会保障”这一新的构想和措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燕京书评(ID:Pekingbooks),作者:广井良典